人类进入货币时代,人就有了钱的概念,有钱必然要数;钱多了,必然数不清楚,于是“数钱”变成了一个职业,这个职业在英国被称为“Accounting”,即扒在柜台上数钱的行当。在中国,被称为“会计”。所以国外把会计叫成“数豆先生”不无道理。
 
  有钱就有会计,造就了会计职业的广阔天地。此处不留爷,自有留爷处;管钱就是爷,造就了会计职业的社会地位,县官不如现管,在大观园里,腰间挂着钱柜钥匙的萍儿,虽是个丫环,也比别人多出几分精神。所以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之前,会计是**一个不带“长”字的“国家干部”。早年间,在县里一家企业打零工,偷懒是自然的事,但只要别人一说会计来了,腿脚立马麻利了许多,因为今天能否拿到工钱,全看会计的心情。
 
  大凡能做上会计的,都应该有一手算盘的技艺。在我的记忆中,留着山羊胡子的爷爷,整天拨弄着它,还常见到一些穿长衫的年轻人上门求教。每当这个时候,爷爷的山羊胡翘得老高,不无自豪地说,拨弄好这玩意儿,一辈子有饭吃。而在我童年的记忆中,它不过是一件做工比较精细的“玩具”。
 
  稍大些时候,看了电影《白毛女》,发现算盘一响还会出人命,帐房先生扒拉几下,杨白劳就死了,喜儿就没了。再大些时候,听说算盘是中国在计算技术上的世界贡献,号称是“第五大发明”,前“四大发明”在世界各地都有所见,唯独没见过外国人用过算盘。这第五大发明他们到底是否认账?
 
  中国有个民俗叫“抓周”,小儿首先抓着的,就意味着长大后的职业。听大人说,我抓了算盘。于是鬼使神差地读了财经大学。这其中是否与“抓算盘”有关也不得而知。
 
  以营生为目的,再次拿起算盘是在大学。一摸算盘,似老友重逢,袖口一撸,手腕一抖,啪的一声,算珠立马归队,战士般的整装待发。行话把这一手称作“归零”,没有几年的亲密接触,练就这么一手活计,也不是一件易事。弹指一挥,油亮的算珠上下翻腾,忽隐忽现,劈哩叭啦声如刀枪碰击,数据在手指间变换,又爆米花般地蹦出算盘……比赛结束,珠算赛**非我莫属。拿到红证书的那一天,爷爷乐得山羊胡子翘上了天。
 
  到单位上班的头一天,**甩给我一摞账单,轻松地丢下一句,把它对一下。话音刚落,人已经离开了办公室。仿佛一片纸,不知什么时候被吹起,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吹没。
 
  “把它对上”就是对账,在会计行当里,对账与“擦屁股”没什么两样。三个月的账没对,如同三个月没洗澡,其间的滋味自不待言,没有点涵养的人是很难忍受的。据说在会计行当中有这种忍性的不在少数,大概这种修养多半来自于对这种滋味的习惯。头份差事不敢怠慢,三天时光在数据和算盘间度过,眼看大功告成,但让八分钱的差异挡住了成功之路,为了找到这八分钱,颠三倒四,夜不能寐,朝思暮想不得其解。只好颤颤畏畏地告诉**,**抄起桌上的电子计算器,一通飞舞,能把计算器使得如此花梢的,我还是第一次见得。**抬头告诉我,你计算错了。我坚决地验算了两遍,最后终于确认八分钱并非账户之差,而是计算之差。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,我呆呆的看着油光滑亮的算盘,为了八分钱,三天的青春时光,浪费在算盘上,心理空空的。
 
  不知什么时候,也不知什么原因,算盘就从我的手边消失了。偶尔再现,也只成为人前卖弄的把式了,后来连卖弄的机会都没有了,因为已经被全部锁进了库房。
 
  算盘走了,我也忘了。让我再次想起它的是那次讲学。
 
  数月前在郑州讲学,一位民营企业的董事长打开他的书橱,指着一排会计书籍,告诉我他决心从出纳学起。我问他二十多个会计在干什么,他不无遗憾的说,我要算的东西,会计算不清楚;会计算的东西,我也不明白。不知道他们整天忙啥!他的话让我想起了“算盘”,那个为之奋斗三天三夜的“八分钱”,如果把当年“八分钱”的事情告诉眼前的董事长,我敢肯定他永远不会明白,会计也永远说不明白。
 
  一个行当从社会上消失,大都是从“不明白”开始,到“不需要”结束。算盘是这样被替代的,会计又何尝不会呢?
 
  最早见到电脑的时候,真的不知道这占居两间办公室的庞然大物跟自己有什么关联。真正与电脑接触的还是八十年代中期,单位购置了第一台286电脑。电脑的到来着实让全处上下忙活了一整天。据说,这东西怕冷怕热,于是办公室装上了空调;还说这玩意怕“沙尘暴”,给它穿上丝绒外套,在地上铺上了地板革。没想到单位第一个人类宜居工程,竟然是为了电脑。有人说这玩意还会染上病毒,为了防毒**干脆锁上办公室,让电脑独自修身养性。有人想开开眼界,只能扒着门缝看上几眼。在我的记忆中,那东西自买来那天起,就一直恭奉着,从未显灵,等到它走下神坛的那一天,径直奔向了废品收购站。很多人都夸财务部用东西很仔细,东西用报废了,还跟新的一样。我的第一次工业革命,就这样错过了。
 
  青山遮不住,毕竟东流去。ERP时代开始了,虽然很多人带着怀疑和不安,但手工账还是原班人马地搬进了电脑。不知是对现代技术的恐惧,还是手工记账的怀念,会计的工作就是反复验算电脑的准确性。说是验算实际上是一套人马两套账,手工和电脑一起做,月底对照,如果两套数据一致,那算是“祖坟冒烟”,多数情况下是对不上的,于是加班加点寻找差错就成了会计的家常便饭,不知情的人以为会计具有很好的敬业精神,实际上是把自己缝进被窝,再想办法出来。有一家企业如此运行达十年之久,财务人员已增加到七十多人,会计经理告诉我,她曾经连续加班三天三夜,最后从凳子上瘫倒在地上,而公司老板却说不知道她们忙啥!事实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在忙啥。
 
  据说这样“小鸡拖壳式”会计在中国的企业不是少数。有个会计调侃地说,要想企业倒闭,就上ERP。看似笑话,实际上表露出会计职业对现代技术的无奈和不适。科技的进步并不会因为一些人的“不爽”而放弃脚步,电子技术渗透的直接结果,已经让会计技能变得一点就透的“窗户纸”。
 
  有一次在一家大型企业讲课,与财务负责人交换名片,对方非常歉意地告诉我,他们不印名片,通常在这个职位上呆不过三个月,印了名片也是浪费。原来这个公司把财务经理的职位变成了练兵的靶场。开始颇觉荒唐,但仔细想想,也有个中道理,传统的算账记账在ERP系统中,已经在非专业人员的操作中系统自动完成。会计技能已经不再是财务经理的必备条件,财务管理职位开始转向非专业人员。事实上,中国很多知名企业的财务经理并非会计专业出身。这实际上在传递一个信号,会计在现代企业的“国家干部”的形象正在被悄悄剥去,一大批“会计精英”实际上已经成了ERP系统的录入员。据系统开发人员说,这种录入的工作其实也不需要,只是出于就业需要而故意预留的。也就是说,会计“一键通”的时代已经来临。
 
  一个做了十多年会计的朋友似乎意识到这一点,他告诉我,在家教育孩子的常用语言是:学习不努力,长大当会计!看似笑话,但也不无道理,如果说算盘会消失,爷爷肯定认为是绝对的笑话;如果说会计将会消失,也许现在有很多人认为是笑话。
 
  前两天逛了一趟天桥,六十多年前给人们带来很多笑话的各种“把式”,栩栩如生地塑在那里,让我仿佛置身在旧时天桥把式的喧嚣之中。有人为天桥绝技的失传而惋惜,而我认为,消失是一种进步。也许二十年后这里又多出一尊塑像,拨着算盘翻着账本的会计。这种消失难道不比“天桥把式”的消失更有意义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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